许多人认为,姓名无非是私人的一个记号,一个区分他人的识别物。姓名绝对从属于私人,为私人任意使用。在签名的时候,在向陌生者出示名片的动作里,人们充分表现出了占有姓名的优越姿态。
出生伊始,姓名是婴儿赤裸肉体所遭受的首次符号敲击。对于一个人说来,姓名是他第一份固定的文化财产。纵贯个人的一生经历,姓名不可摆脱,不可抛弃,不可转让,而且,姓名通常不会遗失,不会被窃。姓名如同影子般地罩定主人,从户口簿到身份证,从个人品行鉴定到墓碑。在现实之中,姓名的消失是十分危险的。姓名是个人存在的基本证明。很大程度上,取缔姓名亦即从庞大世界中取缔一个人的存在,尽管这个人的真实躯体可能并未灭亡。这个世界已经被凝缩为种种符号体系加以分类、判别、管理;一个人假如不能在这些符号体系中占有一个位置,他将无法为种种社会机构所承认。
姓名是声誉、地位、威望、身份的附载体,是个人种种社会关系集聚的轴心。许多时候,姓名所承当的信息量远远大于主人的真实躯体。
古代演义小说中的英雄人物常常口出豪言:“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吾即某某是也! ”从这里不难看出,英雄的光环更多地围绕于主人的姓名四处传播,主人的真实躯体反而成了姓名之后的补充说明。认名不认人是常见的。所以,对于一些显赫的人物说来,消灭姓名甚至比消灭其肉体更为有效;而在相反的另一方面,某些间谍、特工人员或杀手则是将隐姓埋名作为潜伏的常用手段。很显然,旧有的姓名废弃之后,主人同时也就从汇集于姓名周围的社会约束之下脱身而去。
姓名看起来是私人记号,但这个记号的意义却是为了他人。实际上,姓名毋宁说是将私人整编于某个集体或者某种组织秩序的形式之一。
“姓”是一个家族的标志,一种祖先对于后人的符号重轭;其次,名字中的“行第”显示了个人在家族谱系中的次序编号,显示了一个人辈份的说明。在“姓”与“行第”纵横两轴的交叉之点,姓名已经将个人纳入家族组织的某个指定位置。人们很容易根据一个人的姓名推断他是某家族的第几代子孙。在家族伦常之外,不少人的姓名还为另一些组织秩序所控制。例如,经过出生的时辰与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间关系的复杂推算,人们必须在姓名中补上所缺乏的某一项。姓名看来是私人记号,但更准确地说,姓名是某个集体或组织秩序按照规则赐予私人的。
姓名对于个人通常从一而终,那么,这个记号无形中同某个血肉之躯贴合无间了。这时,人们仿佛觉得这个特定记号与个人命运之间将出现某种神秘的互相印证。人们将命运的祈望转移到姓名之上,姓名开始产生出特殊的魔力。
姓名的字义、结构、音响似乎是个人命运的一个隐约暗示。这必将导致姓名上的符号崇拜。一些考究的人甚至细致地推敲姓名的音韵、笔划的奇、偶数与命运之间的关系。多数人至少十分注意姓名的字义;这些字眼所表示的含义或者意象多半是吉祥的,悦耳的,很少人乐意用表示厄运的字眼取名。
这种取名方式似乎隐藏了一种祈祷:由于长期的呼唤,姓名的含义终将成为某种现实加诸主人身上。因此,人们不难理解许多父母为什么如此精心地为子女选择名字,取名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变相的祝愿:愿意后代富裕的则将“富”、“财”这类字眼加入姓名;但愿女儿之后得到儿子的则取名“邀弟”、“招弟”;保佑子女不要在灾难中夭折的则起用 “栓”、“锁”之类字眼;望子成龙的则呼之为“达”或“发”;凭借儿子纪念某一阶段政治局势时则有了“争鸣”、“卫东”之称,如此等等。假如子女姓名的含义较为模糊,父母经常会遇到这方面的询问:他们的姓名意味了什么?这时,人们所欲破译的显然是父母对于子女的祈愿内容。
有些时候,姓名上的符号崇拜是以相反的形式显现的。这种做法主要源于一个民间传说:富贵、聪明的孩子难养。为了遮掩孩子的不凡才志,父母必须为子女取个俗或丑的小名,从而避开勾魂鬼的视线。在“狗剩”、“破锅”、“铁蛋”这些小名之后,人们所看到的是另一种曲折的祝愿。
姓名似乎是将某个人的七尺之躯抽象为两三个字;从此之后,两者在许多场合可以互相置换。姓名似乎已经继承了主人的权威、财富、地位、荣誉、行政权力,成了主人的全权代表。无论是档案材料中的表格还是光荣榜,无论是死刑判决的公告还是战场上的秘密手令,姓名均已取代了主人的到场。由于姓名,人们在很多时候毋需事必躬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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